【史向/附金】晚钟不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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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京十中/金陵中学 1888-
(旧)南大附中/南师附中 1902-
金陵大学 1888-1952
金陵女大 1913-1952
(旧)南京大学/国立中央大学 1902-1952
晚钟不响
然而……春天已逝。
01
钟敲了六下。十中沿着楼梯往上走,脚下水泥台阶和空气中的尘埃都在钟鸣中微微震动。金陵大学北大楼顶层,她的哥哥姐姐正抵着一盏烛火做晚祷。十中走过去,在他们身边低下头,手指交握在胸前。
这一家人虔信的历史,应当说到很久之前了。北大楼还没建成的时候,十中就由哥哥领着查经做礼拜。六十年后的秋天,她的哥哥姐姐住到楼上,仍每晚祷告。不过她心浮气躁,只懵懂地背过几年经文;宗教课不能再设必修之后,很快没了管教她的人。如今虽然迟到,但确是自愿来祷告的。九月她换了名字,自文件上脱胎,却时常去一个街口外听哥哥姐姐读经。有点痛改前非的意思,但散漫起来更快:这会儿金大睁开眼,恰好看见她把手凑到鼻尖下,悄悄对着冻红的手指呵气。
今天金大倒没有责备她。等做完祷告,吃过晚饭,他也只是问:“你刚才是从哪边过来的?”
“干河沿那边。”
十中面不改色撒谎,“我在家呢。看同学们读书,看得久了些。”
金大点了点头,转而谈起全国工学院会议刚下的方案。向苏联体制看齐,要在华北和华东先试点。北京首当其冲:三所学校的工科院系都划进清华,文理法分去北大。
她等着哥哥说起另一所学校的下落。但他反常地沉默着。
十中听懂了:“要撤销燕大?”
“出方案时,说是谈妥了。”
“是下定论了?那你们——”
“南京的方案不一样。”金大对她安慰地笑笑,“我们出两个院系,之江出一个系,加上南大的整个工学院,组一所工科院校。”
“新学校?”
“叫南京工学院。还没定址,但大约不会离南大的机械工厂很远。明天我去一趟南大,替学生老师们先看看。”
十中忽然反应过来:“原来是和他们家。”
“惊讶什么。”金大不动声色地说,“你不是天天去他们家玩么?”
“我没有——今天也没有。不信的话,你找几个人问问。”
十中有点窘。她自恃是聪明的,从南大附中家出来,特意回自己家晃了一圈,在走过门房的时候留下人证。然而那双同她极相似的眼睛扫过一眼,她便觉得无所遁形:从干河沿到鼓楼只一段路,不会让她冻僵手指。何况金大通透地知道自己的妹妹不爱读书,更不至于去看人读书。
横竖是责怪她不该去找南大附中。这让她想起从前了:早在两江师范建立之初,金大斟酌官办师范和教会学校水火不容的前途,连带忧心她读书没“别人的附中”用功。如今两家再无对垒,金大仍不愿意她常去见附中。她以为这是他少有的偏执,硬着头皮也要顶撞一下:“又为什么不能去找附中呢?我觉得她是个挺好的人。”
金大忽然沉下脸。
“十中,你不该这样不懂事。”
他向来是很斯文的。像《新约》里讲“不可含怒到日落”,他生气时仍维持着舒缓的语气,只是罕见地叫起了她的新名字:“我们家既然已经是这样,不要再牵连别人。”
十中只好坐到姐姐身边去。金女院正在逐字逐行地读一份简报,抬头瞥到金大的脸色,又看到十中来投奔自己,表情有点得意。她这姐姐和金大一样,也是很有主意的人。很少有人知道,曾经南京政府的座上宾,基督教大学里并肩的兄妹,以同个名号在纽约立案时就开始了针锋相对的孽缘。为国民究竟如何发声,两所学校是否从属,甚至男女学生的婚恋嫁娶,都能让他们私下辩驳一番。直到转公立的安排下来,两个人妥协地搬进一间屋子,十中仍怀疑不再去陶谷经手校务,甚至不能常出门的姐姐会生气发难。不过在北大楼的这些天,他们相处得挺融洽。
今天十中要来,她还烧了晚饭。说是姐姐,其实只是长于辈分,金女院生在南京城的时间更晚,也没有金大和十中那样紧密的血缘。十中却很亲近这个理应更疏远的“姐姐”,像女中学生一样钦羡地追随着她优雅庄重的姿态。
“好了,我们自己的事,不必这样吓你妹妹。”
金女院放下纸笔,示意十中在她身边坐下来。她一向很照顾十中,打圆场的时候当然向着她,“倒是你,这样生分的名字也喊的出口。”
金大正要去煮茶,站住了,冷冷地望过来一眼:“只怕你我都不在了,她这名字还要长长久久地用下去。”
“那就是了。”
金女院嗤笑了一声,声音却也是冷的,“叫错也好,对也罢,你又能再喊她几次?”
金大没再说话。客厅里只剩下座钟走秒的声音,十中坐在那里,忽然有一点无根无据的恐慌,好像他们哪天真要消失在她面前了。
金女院转身看向十中。她今天穿着很干净的白旗袍,长发绾成漂亮的发髻,温声说话时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:“不用担心,是你哥糊涂了。我们不说这些。”
说着便摸了摸十中的头发:“小金,有没有想过可以把头发留长?”
十中诚实地摇头。她常年留着短发,因为不注意打理而有点毛糙。
“要不要试试看。”
金女院摩挲着她的发梢,伸手比划了一下,又说,“难得有机会,等它再长一点,我教你把头发编起来。”
02
十中路过了校门外一排年轻的梧桐树。中山路上住着个卖杂货的老太太,早先应当是认识十中的;打仗那几年举家去乡下逃难,独自回来以后,再记不清这个长不大的高中生了。但眼睛还是亮的,竟能注意到她:“小杆子,出门玩啊?”
也许是把她和谁记错了。十中摸着自己的短发,点点头,照旧答:我放学了!再一晃,她就消失在转角。一路往东,过了进香河,很快就是南大附中的家。
她这样神出鬼没的,多半是去找附中谈天。那天被金大训斥后她收敛了一阵,过了两个月又故态复萌。附中实在是千金难寻的朋友:读书读多了,认死理,口风也紧,不会像她的好邻居好表亲四女中,一状告到她姐姐地方。何况她对着附中青山白水一样分明的眼睛,怎样也说不出要道别或冷落对方的理由。
她在两层小楼的窗前喊附中。少女很快从二楼探出头来,朝她招手。十中这时才感觉有些冷了,往屋檐下缩一缩,等着附中来接她上楼。附中的书房很暖和;因为她总会来,附中在桌前多备了一把椅子。
“你的头发好像长了点?”
“是啊,秋天才开始留的。”
上来便是个很敏锐的问题。十中和她一前一后地上楼梯,抬头就看到她修得很整齐的发梢——附中那一头漂亮的长发,似乎是十几年前的事了:“你呢?不打算留长了吗?”
附中说:“我不知道。”
还都南京的时候,附中也是这样回答她的。之后几年,附中似乎想过再把头发留长,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剪短。她自己剪头发,起初经常修不好发梢。这两年或许剪得勤了,终于熟能生巧。站在书房里,附中的视线有点游移,看上去心不在焉。她欠缺一点表达自己感受的能力,但十中看一眼她的神情,就知道她不愿再谈下去。她索性坐下来,顺着附中的视线看她放在桌上的一叠书。
有些和中译本放在一起的英文小说。附中英语还不错,但十中毕竟更在行一点,偶尔还能指点一二。书堆上还压了本俄语讲义,十中看了眼,知道是风从北京吹过来了。变化正在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发生。新的教育体制,被裁撤或增加的外语院系,两个人都换上的苏式连衣裙。附中把俄语讲义拿过来,随便翻了两页:“别担心,你外语一向比我好,学起来应该不成问题。”
十中矢口否认:“怎么会!我以前学国文都累呢。”
她又下定论:“学语言就是门力气活。今后要学的更多了,应该找所学校专门学外语、教外语。将来南京如果有个这样的新人,我们一定要让她多学几门。”
附中被她逗笑了。
此前的很多年,十中和附中都不熟。她和哥哥曾在留守时穿过沦陷的城市,帮中大一家清点过校产,但那只算两家的交情,不作数的。直到她们成为挂在一根线上的蚂蚱而忽然投缘起来,其实不过数年时间。但此刻正是她们之间漫无目的的闲谈安慰着她,让这间书房比三层洋楼上的钟声或北大楼的满墙青藤更能使她容身。
她在每一份报纸和电文中寻找那些带来新事态的铅字。这只是试点。如果工学院调整的效果并没有那么顺利,就会有转圜的余地。首先是在那些远方城市建起来的工学院。几座大城市里,院系的重组就像几十年间每所学校经历的一样普遍,简直像一个温和的信号。但这只是试点。那之后她很怀疑燕大并不会被如此轻易地拆分。那段时间她看报纸和文书尤其勤快;然而新年一过,北京顺利地尘埃落定,谕令里再没有了燕大的音讯——这甚至只是试点。
只有南京的消息让她安心一点。金大为工学院的事情很奔波了一阵,但或许是南大另有忙处,又或许之江并不愿把建筑学院送过省界,整件事来来回回没个准,既然上头也不过问,这工学院的事便搁浅了。
“已经过去了。”
安慰她的时候,姐姐抽走了她卷在手里的那张报纸。
(那时她还没敢想、也没能想到,那的确是最后一个冬天。)
03
“你怎么想的?”
回家的路上,金大提着一叠案卷问同行的人。春光里,华东、华北和东北三区的院系调整全面开始。像骤雨前一阵迅疾的雷声,南京的请示一下子报上去了:在搁置的工学院上有了新方案,是要拆开金大和南大的所有院系,组出新的文理学院、新的工学院、新的林农师范来。
金女院笑了:“谁也做不了主的事,倒问起我来了。”
金大坦然地说:“事已至此。”
他停顿了片刻,才接下去:“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小金开口。她那么聪明,大概瞒不住她,不如早说。”
“你自己和她去讲。”金女院毫不留情地答道。但她再开口,声音忽然哽咽了:“你就一定是要她也哭。照我说,瞒住又有什么难?只要你我咬定不说,过上一天算一天。”
“好。”
金大难得痛快地应道,“就这样办。”
04
金大向十中宣布:不是什么大事。十中坐在他身边,看他在桌上摊开一份地图,把那些新的校名标在南大、金大和金女大的名字之上:“要建的新学校都在这里了。南大和我们合校,校区留给工学院。”
“和去年转公立的时候一样?”
“会比那时更轻松。行政上还没敲定方案,但大致让金女院做师范学院的工作,我分管林农。就这样。”
“就这样?”
他微妙地犹豫了一下:“更差的方案是校务全交出去,金女院和我无事可做,不能再住这里。然后或许去陶谷,或许去农学院——也不尽然,住得离实验田近些不是坏事。”
相比被撤裁,这当然只能算微末的损失。十中下意识顺从着他的描述,权衡起那个恰到好处的假象。
某个瞬间她想,倘若从未读过北京公文上同样的字眼,她就能相信那些话了。
过了几天,南大来鼓楼走动。过去多是金家兄妹去拜访他,他偶尔几次来鼓楼,都是为在风雨飘摇的关头发声。有一次他扶着流了血的同学走进十中家门,对来送绷带的十中略带歉意地道谢;那时他的头发和衣衫都被水龙打湿了,仍有演讲台上温文清隽的风采。如今他和金大坐在小礼堂,模样如常,但看得出疲惫。
“你好,小金。”
南大站起来和她握手。想起什么,他忽然笑了:“之前招待不周。今后再来,让附中陪你到处转转罢。”
金大坐在一边:“她怕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。”
“是舍妹有幸,能遇到知己朋友。今后她跟着师范科过来,也免不了波折。好在到那时小金还在,还……”
十中看见她的哥哥欲言又止地抬了抬手;她笑了,心里明镜一样。
“好啊。不管附中住到哪里,我都要去找她玩的。”
她接话了,愉快而自如,“我哥虽然讨厌我,但是放心,我也要经常出来找他大闹天宫的。”
那之后南大再来,都会捎上附中。只说是来见见面,但她和金女院很快聊得投缘。十中趴在桌对面看她的姐姐给附中写书单,百无聊赖地辨认那些倒过来的字,认出一些心理学、认知科学之类的标题。金大和南大在她们背后聊天,声音很低:“……要托付给她了……”
“哪里的话,也是仰仗你们……”
也不知道说的是托付给谁,又要仰仗谁。十中把所有问不出口的问题带回自己的钟楼,这一次附中也跟在她身边。钟声响起的时候,附中猝不及防,被吓一跳:“它怎么了?”
她们在楼上眺望铅灰色的城市,借回忆模糊地辨认出钟声传达的边界。向北、向东,一直到附中住的地方,十中或金大的钟声都应当听不见了。
“但之后你住得近了,上课下课的时候也许能听见钟声。”
十中说着打开了窗。玉兰影影绰绰的香气里,她回过头,忽然看见附中悲哀晦暗的表情。
附中在看着她。那句话终于是避无可避了:“你知道,之后他们……”
她猜到了:附中应当全部明白了——像她一样。
“别说。”她打断了附中,随后声音细弱下去,“知道的。我是知道的……别说。”
附中怔住了。俄顷,她平静地说:“好。”
又说:“我想去楼上看一看钟。”
她带着附中爬上楼顶,去看那口悬吊的教堂钟。附中一只手撑着栏杆,努力倾身向前,用指尖碰了碰大钟的边沿。
05
“因着你的圣善和对世人的爱,求你赦免我今日由思、言、行所犯的所有罪。”
“因为荣耀和权柄尽归于你,偕同圣子及圣灵,今时及每时,直至永远。”
直至永远。她机械地默诵着,转头去看身边那两张沉静的面庞。在漫长的白昼里,天色还是亮的,烛光在桌上徒劳地跳动。模糊的暑气中,金大在祈祷结束前睁开眼睛,正对上她的视线。十中惊讶地发现她的哥哥笑了。
墙角放着几个书箱,一些仪器,是她的哥哥姐姐方才从大学搬过来的。那两个人穿戴整齐,但并不很考究,像他们每一次旅行前的打扮。十中把烛火吹灭了,和他们坐下来聊天。金大仍然会在说话时停顿和沉吟,金女院则会漫不经心地轻笑;一切如常。只是偶尔金大会抬手看一眼表,但十中不去问他在等谁,要等到什么时候。仿佛只要不问出口,祷词里的“永远”就能是鲜活的。
在黄昏中,她尽力地维持着一个幻象,直到她不得不去借用回忆中某些珍贵的片段。
奇迹般的瞬间确乎是存在的。譬如五十年前钟楼下无际的农田,二十年前街区里弥漫的钟声,用书包堆成球门的少年人和在他们身边喝彩的校长。即使是1937年的冬天。那个理应落空的圣诞节,仍有人找到一棵小枞树,绑上了红色丝带——在与世隔绝的恐怖之中,那就是南京城里唯一的圣诞树。那时她还有一只狗,是华群教授送给她的。躲空袭的时候,那只过分勇敢的狗不肯进防空洞,只忠实地守卫在掩体入口,替他们望着鬼影般低掠过的敌机。即使这样,它还是活了下来,陪她一直等到来年春天出城。
但她又见证了每个奇迹的消解。一些人长眠于天空,一些人安睡在大洋对岸,也有人消失在城外,没有再回头。甚至那只黑色皮毛的小狗也死了,后来它被埋在学校的门外。
除了晚祷的钟声,她什么都无法凭依。
“该出发了。”
现在他们也要消失了。
她直直地盯着站起来的金大。他环视了一圈这间屋子,最后才看向她。有那么几秒,他们甚至是对峙着。但最后她发现了他落在桌上的帽子,这让她有借口走近一点,把东西交到他手里。金大宽和地笑笑,转头和金女院说:“我先下楼。”
金女院正在墙角边低头检查几个书箱。她翻了翻,从中提出一个小箱子给十中看:“这里都是教育学的书。南大附中上次来的时候提过,我就找了找。如果她还要,就帮我送给她吧。”
十中点点头。然后她的姐姐走过来,摸了摸她变长了一点的头发,柔声说:“真想看看你把头发梳起来的样子啊,可惜没时间了。”
“你看。”
十中伸手拢住自己的头发,把它们勉强束在脑后。一截短短的马尾,她把它在手里握住了,转过去给姐姐看。转身的瞬间她想自己应该在哭。然而并没有眼泪,这让她能轻巧地说出话来:“如果我能梳起发髻,应该就是这样吧。”
脚步声在楼梯上远去了。在窗前她看到了南大,然后是她的哥哥姐姐走下台阶的背影。住校的学生从钟楼前哼着歌闲游过去,没有注意到这几个穿着朴素的青年。十中在窗帘后的暗角里尽力辨认,直到他们消失在玉兰和梧桐的枝叶后。
她坐下去。甚至是跌下去,因为此时并没有什么可支撑她。面前只剩下高阔的天空,但天上还有一轮昏白的崭新的月亮,让她即使看不见小巷里返家的行人、院落里飘摇的炊烟,也知道自己是在一片新天新地了。
(完)
附:南京市1949-1952高校改革始末
1949.8 国立中央大学更名为国立南京大学
1950.10 国立南京大学更名为南京大学
1951.1 收回教育权运动
1951.7 金大与金女院合并为公立金陵大学,金大附中与金女院附中合并为南京十中
1951.11 全国工学院院长会议颁布《全国工学院调整方案》
1952.3 南京市呈报《关于南京大学、金陵大学合并、调整方案的请示》
1952.7 两校校务委员会通过《南京、金陵两大学合并、调整工作进行方法》
1952.10 南京师范学院成立,南大附中更名为南师附中
另:引用的圣经
你们发怒却不要犯罪,不可含怒到日落,也不可给魔鬼留地步。(以弗所书 4:26,27)
接着,我看见一个新天新地,因为先前的天和先前的地都已经过去,海也不再存在了。(启示录 21:1)
最后:放一张画了五分钟的插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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